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钢枪与草原

那拉提烙下的青春印记

2025-04-30 15:12 来源:《祖国》杂志

    1990 3 月,天山北麓的风裹挟着细碎雪粒,如银灰色的利箭刺破苍穹。绿皮火车在戈壁边缘颠簸三日,车窗结满冰花,映出我们这群十七八岁川娃子青涩却坚毅的脸庞。当汽车拐过最后一道山梁,那拉提草原的轮廓在铅灰色天空下若隐若现,远处的雪山像倒扣的银碗,碗沿还沾着未化的雪沫。


步七师二十团三营七连的营区坐落在河谷里,六排土坯房被白杨树环绕。新兵班长郑建军掀开棉门帘,热气裹着呛人的莫合烟味扑面而来:"都把背包放炕头,十分钟后集合!"土炕通铺的温度还带着昨夜余温,我挨着窗边铺被褥,玻璃上的冰花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生长,在晨光中绽开六角形的晶簇。

热米提艾山是我邻铺的兄弟,这个哈萨克族小伙颧骨高耸,睫毛像沙枣树叶般浓密。第三日清晨,他突然用生硬的汉语吼起来:"我的内务板!"我迷迷糊糊抬头,只见他光着脚在炕沿乱翻,古铜色的脊背绷得像张弓。他误以为我藏了他的内务板——那块用来压被子的木板,是新兵的"命根子"

"不是我!"我刚开口,他的拳头已砸在我鼻梁上。鲜血溅在土黄色的墙面上,像朵突兀的山丹丹花。川渝人骨子里的火性腾地烧起来,我抬腿踹向他膝盖,两人在炕上扭打起来,枕头里的荞麦壳纷飞如雪。班长的哨棍敲在窗框上:"都给我住手!" 误会解开时已是正午。热米提捧着块羊油皂,用半生不熟的汉语说:"对不起,我的错。"他掌心的皂块还沾着哈萨克族妈妈搓制时留下的草屑,在阳光下泛着温润的光。那天傍晚,他偷偷塞给我一块馕饼,边缘烤得焦脆,里面夹着晒干的野草莓干,甜中带点草原特有的清苦。

李同海连长总爱扶他的金丝眼镜,镜片后的目光像三月的冰河,冷冽中透着灼人的光。第一次战术训练,他演示低姿匍匐时,作训服在枯草上擦出"沙沙"声,身体与地面夹角始终保持三十度,像只贴着地皮游走的猎豹。"枪是军人的第二生命!"他的吼声惊飞了树梢的麻雀,"握枪要像握恋人的手,稳当,带劲!"

我的 56 式冲锋枪编号是 3719,枪托抵在右胸训练据枪,起初每天都会撞出青紫色的淤痕。热米提教我用羊脂涂抹枪托接触部位,那油膏带着哈萨克药草的辛香,涂上去凉丝丝的。三个月后,当我能在风速每秒五米的情况下保持枪口稳定,右胸的皮肤已生出一层淡褐色的茧,摸上去像老树皮般粗糙,却比任何饰品都珍贵。

最难忘那次匍匐前进考核。深秋的草原浸透寒霜,枯草像钢针般扎人。我贴着地面爬过五十米障碍,肘部的作训服磨穿三洞,渗出血珠将草叶黏在伤口上。冲过终点时,李连长突然蹲下身,用匕首挑开我袖口的布条:"记住,军人的伤是勋章,不是抹布!"他掏出急救包的动作极快,纱布裹在伤口上时,我闻到他身上淡淡的肥皂味,混着枪油的气息,成了记忆中独特的"军营香"

那拉提的风有自己的时刻表:子时刮东南风,卯时转西北风,当地人叫"换岗风"。我第一次站夜岗是农历十五,月光把草原镀成银灰色,远处的雪岭像浸在牛奶里的冰山。枪带在肩上勒出两道红印,我握着 56 式冲锋枪的手心里全是汗,金属枪身被焐得发烫。

突然,山谷里传来狼嚎。那声音先是低沉的呜咽,像生锈的刀在磨石上拉动,接着变成高亢的长嚎,此起彼伏,仿佛整个草原都在颤抖。我本能地端起枪,准星在月光下泛着冷光,食指扣在扳机上微微发抖。身后传来老兵陈贵的脚步声:"小鬼,把枪托抵实了。"他的棉袄带着烟火气,"狼嚎是给月亮听的,咱们的钢枪才是给它们听的。"

陈贵掏出皱巴巴的烟盒,递来一支"莫合烟""抽口?驱驱寒气。"辛辣的烟雾呛得我咳嗽,却让神经松弛下来。他指着北斗七星的方向:"看见那三颗并排的星没?那是咱们的岗哨,永远在该在的位置。"远处的狼群渐渐安静,只有风掠过铁丝网,发出"嗡嗡"的低鸣,像极了母亲哄孩子的摇篮曲。四月的那拉提像突然睡醒的少女。那天洗衣,我蹲在巩乃斯河边,冰水冷得刺骨,刚揉两下手指就失去知觉。抬头时,却被眼前的景象震得屏住呼吸——雪山融水在晨光中奔涌,溪底的鹅卵石被冲刷得发亮,像撒了一地的宝石。草甸从山脚漫上来,嫩绿色的草芽顶开残雪,野郁金香举着酒杯般的花苞,在风中轻轻摇晃,仿佛在喊"冲啊"

热米提忽然用哈萨克语唱起歌,他的嗓音像融化的雪水,清冽中带着泥土的厚重:"库勒布拉克的泉水哟,是大地的眼睛......"我们把军装铺在草地上晾晒,军绿的的确良与嫩绿的草尖相映成趣。不知谁的搪瓷缸滚进溪里,顺流漂出老远,惊飞了一群蓝翅膀的蜻蜓,它们振翅时洒下的光斑,像极了靶场上跳动的准星。

七连的饭堂永远热气腾腾。司务长老周的大铁锅炖着羊肉,蒸汽把窗户糊得白茫茫的。"馒头擦盘子"是每天的保留节目:当搪瓷盘里只剩下最后一点菜汤,我们会掰下小块馒头,仔细擦过盘底,直到瓷盘映得出人影,才放进嘴里慢慢咀嚼。热米提总把馒头掰成三角形,说是"像子弹头,能打胜仗"

每周六的"澡堂行军"最让人期待。五公里路走得浑身是汗,镇上的澡堂子飘出的硫磺味,比过年的腊肉香还诱人。雾气缭绕中,陈贵指着我背上的晒痕:"看,这是那拉提地图。"我转身望去,他后颈的皮肤黑里透红,蜕下的皮像枯叶般卷曲,露出新生的淡粉色肌肤,那是阳光与风沙共同的杰作。

五月的草原野花盛开,我们的越野训练却进入最严酷的阶段。全副武装十公里,钢枪、子弹带、水壶加起来二十斤,踩在松软的草甸上,每一步都像在跟大地角力。热米提总爱哼着哈萨克民谣,节奏刚好吻合我们的步频:"我的骏马哟,别贪恋溪边的青草......"

有次暴雨突至,草原变成泥浆池。李连长下令继续训练,雨水顺着枪管流进袖口,作训服早已湿透。当我们在泥水里冲过终点,每个人都成了"泥人",只有眼睛和牙齿还透着白。李连长突然笑了,他摘下眼镜擦雨水:"记住,军人的字典里没有'停下'二字,只有'前进'"那天傍晚,夕阳把我们的影子拉得老长,印在湿漉漉的草甸上,像一幅会移动的油画。

新兵连结束时,我被调往则克台师部任文书。告别那天,热米提塞给我一个羊皮本子,里面夹着晒干的野郁金香花瓣:"写信来,我的兄弟。"李连长握着我的手,掌心的老茧擦过我虎口的枪茧:"钢笔也是枪,好好干。"

师部的办公室飘着墨香,我坐在桌前抄写文件,窗外的白杨树沙沙作响,恍惚间又回到七连的训练场。每当夜深人静,我会摸出贴身藏着的子弹壳——那是实弹射击时捡的,外壳还留着高温灼烧的痕迹。用钢笔在信纸上写下"热米提,今日风大,想起我们擦枪的日子",字迹力透纸背,像极了持枪瞄准的力度。

如今的那拉提,缆车在天空划出银线,游客的相机咔嚓声代替了当年的口令声。我故地重游,站在当年的战术场旧址,野草已长到齐腰高,某株草叶上还沾着点暗红——不知是不是当年的血迹。热米提早已成为牧场主,他的小儿子戴着他的军功章,在草原上策马奔腾,帽檐下的眼睛像极了当年那个急脾气的哈萨克小伙。

抚摸着白杨树上的弹痕(那是某次射击训练留下的纪念),忽然明白:有些东西永远不会改变。就像钢枪磨出的茧,就像草原刻进骨子里的辽阔,就像战友之间不用多言的默契。当城市的霓虹模糊了星空,我总会想起那拉提的月夜——钢枪在肩,战友在侧,风里飘着野草与汗水的味道,那是我们用青春酿就的,最烈的酒。 (作者:肖潇 )

 

 责任编辑:李欣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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