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冲突
台风并没能掀起预想中的惊涛骇浪。回到市区时,路面的积水已褪去大半,只有路边梧桐树下还堆着断枝残叶,像是这场虚惊留下的唯一证据。
我跟助理赶到船厂时,却发现船厂的办公现场发生了细微的变化。往常我每次来,总有一堆待签文件涌过来,各部门的人排着队等我审批签字,可今天到这儿快半小时了,竟没一个人来找我。
这太反常了。我去丽达公司这两天,按说该积压了一摞文件等着我签字审批后,报工作组组长签字才能下达执行的,可眼下的船厂,静得像台风过境后的废墟,连打印机的嗡鸣声都透着股疏离。
我信步走到工作组组长的办公室,想看看组长那边有什么动静,敲门进去却发现组长不在办公室,文员跟我说:“组长在十八楼会议室开会,国外船东和商业银行的领导都在。”
心猛地往下沉。一股不祥的预感顺着脊椎爬上来,太不对劲了。国外船东和商业银行的领导到访,组长接待时按规矩一定会叫我到场。进驻船厂第一天就立下的规矩,涉及船厂的每一份文件、每一份会议纪要、所有重大事项的决策,都必须由我们法律顾问联合团队的业务负责人签字,这既是一名法律顾问的职责,也是法律顾问对于破产重整工作承担责任的法律依据。
去丽达公司这事,我没跟工作组报备去向,只让团队律师跟他们请了假,说我有重要事出差,但特意强调了今天一定会回船厂上班。组长明明知道我要来,却对这场有国外船东和银行参与的会议只字不提,这实在太反常了。
我没多想,直接带着助理冲进会议室,熟门熟路地走到自己常坐的位置坐下。原本热烈讨论的会场像被按了暂停键,瞬间鸦雀无声,所有人的目光“唰”的一下全落在我身上,连空气都仿佛凝固了。
我跟组长打招呼:“不好意思,我没接到会议通知,所以迟到了。”
组长没接话,只转头看向外聘专家,眼神里带着点复杂的意味。外聘专家显然领会了他的意思,身体往椅背一靠,对我说:“张律师,我们今天在讨论非常重要的事情,麻烦你跟你的助理回避一下,你的事会后再说。”那口吻,感觉像是顶头上司正在对他的手下发号施令,并且从他讲话的神情来判断,感觉我好像是被解聘了,他的意思是:我不应该继续参加这个会议。
我没理会外聘专家的话,端起面前的茶杯慢悠悠抿了口,目光转向组长:“我是法院选聘的管理人法律顾问联合团队业务负责人,今天开会如果是讨论跟船厂有关的事情,我和我的助理为什么要回避?”
外聘专家说:“今天谈的是纯业务层面,跟你们的专业领域不搭界。”
我说:“我们是法院选聘的管理人法律顾问,涉及船厂的任何事务都在我们的职责范围内,这是法定的。缺席这种会议,才是真正的失职。”
我直视着组长,语气恳切却坚定:“组长,您是破产管理人指定的负责人,也是船厂破产管理人事务的直接责任人,我们作为法院选聘的破产管理人法律顾问,我们团队直接对您和破产管理人负责,按规矩,我们不接受除您之外的任何专家或领导的指令,我们只听您的指令。”
组长和外聘专家交换了个眼神,都没说话。会场里其他参会人员你看我,我看你,有人悄悄挪动椅子,发出细碎的声响,像在无声地表达着尴尬。
沉默在空气里翻涌了片刻,组长终于清了清嗓子,打破了僵局:“今天的会议暂时到这里,我们管理人内部先商量一下,然后再给各位答复,散会。”
所有参会的人都走了,脚步声渐远后,会场只剩下组长、外聘专家、我和助理四个人。
组长跟外聘专家说:“现在律师在了,你跟律师说明情况。”
外聘专家说:“大前天我们收到国外船东弃船的通知,前天你没有来船厂,我跟组长汇报后,因为情况紧急,我们在当天草拟了文件,发给了国外船东;考虑到国外的其他船东也有可能跟风弃船,将会造成我们重整计划不能实现,昨天我们召开了清算工作组紧急会议,于今天上午向所有的船东发出了继续履行合同的书面通知。”
“轰”的一声,我脑子里像炸开个响雷。手边的茶杯被我狠狠摔在桌上,瓷片四溅,茶水混着碎渣淌了满桌,这是我进驻船厂以来头一次失态,声音里全是压不住的咆哮:“谁给你发出继续履行合同通知的权利,谁在继续履行合同通知文件上签的字,你担得了这个责任吗?”
我猛地转向组长,胸口剧烈起伏:“组长,这么重要的决定,你作为管理人负责人签字了吗?你走正常审批流程了吗?来船厂的第一天,我们当着副市长和纪委副书记的面签了责任状的,所有涉及船厂的决策性文件必须经律师事务所代表签字,再由工作组组长签字,才能报管理人按流程审批盖章,这份通知文件是你一个人签字后盖章发出去的吗?”
组长显然被我的咆哮吓坏了,来船厂一个多月,我跟工作组的领导有过争论,有过探讨,有过不同的意见和思路,但一直都是彼此客气和互相尊重的。而今天,我作为法律顾问联合团队的负责人代表,不仅砸了茶杯,还像头失控的困兽般嘶吼,完全失去了律师的那份尊严和理智。组长的脸色一点点收紧,从最初的错愕,慢慢沉成铁青色,眉峰拧得像打了个死结。
我知道,工作组的背后是市政府的领导小组和纪委,他们背负着巨大的压力,而组长作为工作组组长和管理人负责人,更是把所有重担扛在肩上。可即便如此,他们也不能越过法定流程,做出如此荒唐的决定。
我的疯狂咆哮让组长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他快步走过来,手搭在我肩膀上轻轻拍着,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律师,冷静一下,我们慢慢说,外聘专家接到国外船东弃船通知时脸都白了,因为这个国外船东一次放弃了六条船的订单。外聘专家担心:如果其他国外船东都跟风弃船,那船厂重整就更无望了。所以要求我们管理人立即发出继续履行的通知,可我们知道你一直不赞成这事,让你签字肯定行不通。所以外聘专家以个人信誉担保代你签了字,说继续履行合同的所有责任他一力承担。” 组长的指尖在我肩头不自觉地收紧,“外聘专家是国际船舶业务专家,有证书的,船厂的造船业务他肯定比你懂,没有了国外船东的订单,船厂重整都是空话,稳住船厂的订单才是天大的事情,所以外聘专家拍着胸脯签字了,我也签字了,今天上午32份继续履行的通知就全部发出去了。今天上午来开会的那些人是国外船东代理商和商业银行的人,都是听说已发出继续履行的通知才急着赶来商量后续如何继续履行合同的。”说到这里,他的目光忽然软下来 :“可你的反应这么急,难道我们签这份继续履行合同的通知真的做错了?你也知道,我是清算工作组负责人,如果犯决策性错误,我是要被处分的,所以,律师,你冷静一下,也理解我们一下。”
我的情绪在组长的沉默中稍稍平复了一些,但语气依旧严厉:“你们的行为是个天大的错误,这将会导致船厂的整个重整计划失败,同时会导致船厂新增巨额的共益债,这已经不是要受处分的问题了,弄不好是要坐牢的!因为这份继续履行合同的通知,将导致船厂有可能新增50个亿的共益债,到时候船厂可能连安置员工的钱都没有了,这是管理人最大的失职行为。”
“坐牢?”组长和外聘专家听到这两个字,脸色瞬间变得煞白,显然都紧张了起来。组长伸手拉住我的胳膊,手心全是汗:“律师,这就是你的不对了,你以前一直跟我们说所有合同不再继续履行,但你从来没有跟我们说,如果发出继续履行的通知有可能会坐牢啊,有可能产生的损失会有50个亿,你是不是有点夸大其词?你是不是把事态扩大化了?”
“我没有扩大化!”我斩钉截铁地说,“这个通知发出去,肯定会坐牢的,这是管理人严重的失职行为,我没有跟你们解释,是因为我有自己的考虑,这个决定涉及船厂几个特大债权人的重大利益,是不能放在桌面上讨论的,但以后你们会知道,船厂做出所有合同均不再继续履行的决定才是正确的决策。”
组长急得直跺脚:“那现在怎么办?所有通知上午都已经发出去了。”
他猛地转向外聘专家,厉声下令:“你立即组织所有力量,将发出去的全部通知给我追回来,如果受处分,我首先处分你!”
话音未落,组长抓起公文包急匆匆地走了。我看了一眼面如死灰的外聘专家,没打算跟他解释什么,也转身离开了会议室。
半个小时后,我的手机响了,是组长从政府办公室打来的。他的语气完全变了,带着前所未有的客气和一丝恳求:“律师,麻烦晚上你抽出空来,我请你喝茶,今天上午的事情,我已经向市里的领导汇报过了,如果确实犯了错误,我会向市政府领导小组请求辞去工作组组长和管理人负责人职务,晚上我们务必碰面商量一下,有许多事情要向您请教。”
我注意到,组长在电话中用了一个“您”字,而不是以前直接称呼的“你”,还用了“请教”,而不是以往的“我通知你”。我捏着手机,望着窗外被台风扫得歪歪斜斜的树枝,忽然明白外聘专家的自作主张,反倒在无形中帮我撕开了一道口子。我作为破产管理人法律顾问业务负责人的重要性似乎在这一刻发生了转变,对船厂局面的掌控权,也在不知不觉中发生了倾斜。但我心里清楚,这不是胜利的开始,而是更艰难挑战的序幕。(本章完)
责任编辑:赵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