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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民元律师新作《证据终结者》第三十六章 责任与情感

2025-08-19 14:38 来源:《祖国》杂志

(十三)走为上

《孙子兵法》第三十六计走为上,故事讲到第三十六章了,但走的不是我!

船厂破产重整第五次全体工作会议在船厂十八楼会议室召开。组长主持工作会议,脸上难得带了些舒展的笑意,一开场就宣布了两个重大利好:1、丽达公司与船厂已成功签约1.5亿元借款合同,将于今天下午派驻造船专业工作组进驻船厂;2、法院已作出同意船厂继续营业的裁定,书面裁定书已于今天上午送达船厂破产管理人联络工作室。

随后,组长重新宣布了破产管理人的纪律:不准私下会见与船厂有重大利益关系的债权人,不得以破产管理人身份对债权人或其他利害关系人作出有损船厂利益的任何承诺。讲完之后,组长转头看着我:“包括你们律师和会计师联合团队的所有成员。”然后用烟嘴对着自己,说:“也包括我,大家共同监督,也可以随时向债权人委员会和纪委、监察委举报。”

组长讲这话的时候,我才集中注意力扫视了一下会议现场,发现副组长和外聘专家均不在现场。今天来参会的破产管理人,只到了十二位局长,那两个最到场的人却缺席了。我心头猛地一紧,莫名的不安像潮水般涌上来,预感有什么不祥的事发生了,而我或许是这一切的始作俑者,甚至是背后的“举报人”。

耳朵里塞了团棉花,组长后来布置的任务一句也没听进去,满脑子就盼着会议赶紧结束。指尖在文件袋上反复摩挲,纸张的毛边都快被秃了。正心神不宁时,会议室的门被推开,四个人走了进来。组长眼睛一亮,率先起身鼓掌:“给大家介绍下,这是船厂原领导班子的核心成员。经研究决定,由他们参与破产重整工作,带领咱们重启造船生产线。”他侧身指向走在最前面的人:“这位是王总,接下来由他牵头负责船厂的恢复生产和所有造船业务,领导班子的四位核心成员将作为船厂破产管理人的必要工作人员,全程参加我们破产管理人的工作会议。”

我猛地抬头,视线撞进那张熟悉的面孔,走在最前面的是王总。第一次来船厂时,正是他带我走遍各个船坞,指着龙门吊给我讲造船流程。他此刻也看见了我,抬手跟我打招呼,可我像被钉在椅子上,喉咙里发不出半点声音,耳边嗡嗡作响,脑子里只剩一片空白。

组长走过来,手掌在我肩膀上不轻不重地拍了两下,“王总的领导班子是我们破产管理人聘请的必要工作人员,是书面申请法院审查同意的,”他声音里带着点说不清的笑意,指了指王总又看向我,“法院的书面批复在这儿,要不要给你过目啊?”

组长这句问话分明是话里有话,我一时不知道该如何答复,也不知道组长讲这个话究竟几层意思。是嫌我之前揪着外聘专家的程序问题不放,觉得我多事?还是在暗讽我过度关注程序细节?眼角余光扫过会场,外聘专家常坐的位置空得刺眼,怕是被解雇了,当初聘他,本是借他的造船经验领导续建;现在船厂刚拿到继续营业的裁定书,原领导班子却回来了,显然,王总官复原职,是来重新领导造船的。

第一次踏进船厂那天,王总给我的印象太深了。他穿着洗得发白的工装,袖口卷到小臂,指着船坞里那艘未完工的巨轮,从龙骨结构讲到油漆工艺,眼里的光焊花还亮。进驻船厂之后的近两个月时间里,一直没有看到王总,心里还真有几分惦记。按常理看见王总风度翩翩地走进会议室,满面春风的样子,我该激动得起身鼓掌的,但在此时此刻,眼前王总的笑容突然模糊了,满脑子都是外聘专家的影子,似乎看到了他站在船厂码头,鬓角的白发被江风吹得凌乱,眼角或许还挂着未干的泪,正低声吟诵《满江红》,那股壮怀激烈里藏着多少不甘。岳飞被秦桧所害,而在王总与外聘专家之间,在组长与外聘专家之间,我究竟是

我的脑子突然乱成一团,比听到外聘专家发出32份继续履行通知时更。船厂“困境”的解决,无非是按程序推进的事,可外聘专家想不开怎么办。

此刻,组长布置的话全成了嗡嗡的杂音。只隐约听到“明天复工”“招回多少员工”“丽达公司派人到场”“市领导和法院领导参加开工仪式”,还有让律师团队和会计师团队“穿正装参会,别管理人的脸”。这些话像风一样从耳边飘过,一句也没记住。

肚子疼得钻心,尿意又急如星火,两种痛感交织,几乎让人无法忍受,简直憋得要发疯。我想起身去上厕所,肩膀却被组长的手牢牢按住,他跟王总讲话时,左手就一直没离开过我的肩膀,那力道不重不轻,却像焊在了身上,让我动弹不得,怎么也挣不开。我不知道他这举动究竟是什么意思:是想以此传递对我的信任?还是故意用这种方式提醒我认清自己的位置,让我安分些?可无论哪种,那只手就这么一直压着,在腹痛与尿急的双重煎熬里,更添了一层说不出的压抑。

王总大概瞥见我的脸色有点不对,跟组长说:“律师是不是生病了,脸色不太好。”

组长回头看了我一眼,说:“刚才还精神着呢,能有什么病。”顿了顿,又补了句,“真要有病,也是心里头的。”说完,手又往下按了按。

后背一阵发紧,组长的态度实在让人捉摸不透,那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像是既带着认可又藏着不满!在外聘专家的事情上,在继续履行合同的事情上,在我跟副组长争执的事情上,组长究竟是支持我呢?还是反对我?甚至会不会是,工作上认可我的主张,私下里却鄙视我的为人?

这种打翻五味瓶的滋味,大概只有真正动笔写过东西的人才懂。可眼下,尿急的煎熬早已盖过了心里的酸辣苦甜。我猛地站起来,椅子腿在地上刮出刺耳的响声,组长的手被带得一歪,差点从肩上滑下去。

“正说要紧事呢,跑什么跑!”他皱眉瞪我。

“实在憋不住了,去趟厕所。”我急着解释。

“就你事多,快去快回!”他扬了扬下巴,“我跟王总这就敲定你们明天的任务安排。”

走廊的风灌进领口,我一边跑一边想:外聘专家此刻在哪?组长明天要派的活儿,又藏着多少没说破的心思?

我在厕所来回折腾了15分钟,是真的拉肚子,跑了三趟。每次跑到会议室门口,肚子就又拧着疼。这个剧痛我没敢跟组长说,怕他冷笑“你是良心痛吧”。在那天的那个时刻,我终于明白什么叫“神魂颠倒”,真分不清什么样的心是,什么样的心是黑。

会议得很晚,等所有人都走光后,我走进组长的办公室,紧迫地问:“今天开会外聘专家和副组长怎么都没来?”

组长抬眼看向我,嘴里叼着烟嘴,脸上带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神情,算不上刻意刁难,却透着几分捉摸不透的审视,看得我心里发慌,下意识地避开了他的目光。

他就这么盯了我好一会儿,才慢条斯理地开腔:“怪不得刚才总往厕所跑,原来你心里有鬼。”

“不是的,”我连忙解释,声音带着点发“我真的是肚子不舒服。”顿了顿,还是忍不住又问,“副组长和外聘专家怎么都没来参会?”

组长没接话,低头整理起桌上的东西:先把杯子挪到左边,笔记本放到右边;转瞬又调了个个儿,笔记本移到左边,杯子放回右边。就这么来来回回地摆弄着,始终一言不发。

我看他这架势,分明是故意吊着我,便说:“那我先回去了,明天还有重要的会议,我回办公室整理一下明天的会议材料。”

组长依旧没吭声。我站在原地,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僵了好一会儿,只好再道:“我先走了。”

这时,组长才慢慢从座位上站起来,夹上他的公文包,说:“一起走吧,我也回去了。”

从锁上办公室的门到走到电梯,从进电梯到电梯下行,从十八楼到一楼,出电梯穿过大厅到门口,再走到他停车的地方,组长都没说话。我一直看着组长拉开车门,上车了,正转身准备走的时候,他从车窗里伸出头,丢下一句:“做人机灵点,不该问的别问,不该关心的别关心,好好干你的活,做你的事。”

车子发动,尾气带着一阵轻烟远。我站在原地,足足愣了半个小时,脑子里反复咂摸组长那句“不该问的别问,不该关心的别关心好好干你的活,做你的事”,越想越糊涂,他偏偏没说“好好做你的人”。这句话像根扎在心头的刺,怎么也拔不掉,他到底想说什么?

自从副组长和外聘专家缺位后,船厂的签字审批、会议主持、客户接待、商务谈判,桩桩件件都落到了我头上。当我到撑不住时跟组长抱怨,他总会板着脸顶回来:“你是法院依《破产法》聘任的破产管理人法律顾问,这是你法定的职责,你累个

当我问组长:“为什么所有会议都让我主持?为什么所有商务谈判都让我来谈?”

组长便反问我:“不是你说的吗?破产管理人成员不得私下会见和接待有利益关系的债权人,不得对任何债权人做出违规承诺。来谈合同和项目的都是债权人,是来沟通债务事宜的,我们破产管理人在你们律师监督下接待,谈判的结果也由你们从法律角度把关,这是你强调的规范流程啊,现在又不想要

我只能苦笑,除了苦笑别无他法。这滋味,分明是自酿的苦酒,如今再难也得仰头咽下。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后来的日子里,便是抛石船交船,举行了盛大的船舶下水仪式,市领导、法院领导、外市领导,还有省里的协会领导都来了。我装病组长请了假,没去凑那个热闹,也没打听仪式上来了谁、副组长和外聘专家是否露面。反正我“病”得不轻,自然不必出席这项重大庆典。

再后来,就是债权人会议的召开、投票,经过二次表决,重整方案通过了,法院依法裁定批准,案件进入重整计划实施监督程序。而我,也离开了执业多年的律师事务所,将船厂后续的所有事务交给徒弟接手。在船厂破产重整这个全省第一大案里,我没有收获律师代理费,听说后来政府还给了120万奖励,可这笔钱我连影子都没见过。留在记忆里的,只有这段故事,还有那些曾一同奋战在船厂重启一线的战友,那些同志,那些和我一样熬过无数日夜的律所、会所同事们。

三十六计走为上,不是故事里的我要走,而是写故事的人该从这字里行间退出去了。

责任与情感的章节到这里就合上了,没有续集,也不必追问那些未说尽的细节,好奇有时是挠人的猫,不如让故事留些余温。唯一可以补充的只有一项:在船厂债权人会议召开之前,组长跟庭长一起去外省一家同规模的破产船厂学习经验,回来后一定要让庭长请我吃饭。饭桌上,组长说:“那家船厂重整失败,进入了清算程序。当地的市纪委书记介绍,就是因为破产管理人的律师在‘未履行完毕合同是否继续履行’事项上犯了重大错误,错误决定船厂的所有合同继续履行,结果因为无法正常重启造船再次违约,所有债务全部成了共益债,现在连职工安置的资金都要向政府借。我们过去的时候,当地纪委和监察委都已介入,正在对破产管理人和律师事务所追责。

组长讲这话的时候,庭长一直温和地望着我,没出声。组长说完,庭长举杯:“我今天个人破费请客,不是公款消费,不违规,今天您吃好喝好,算我负荆请罪。”

我注意到,庭长在语句中用了一个“您”字,还说“负荆请罪”,但庭长何罪之有啊。从踏入船厂大门到见证它成功重启的188个日夜里,他对我业务能力的每一次肯定,对我坚持事项的每一次默默支持,桩桩件件都历历在目,早已刻进心里。记得他多次跟我讲:“船厂进入破产重整程序、指定破产管理人之后,法院便只负责把控审判程序了,所有职责和义务都交给破产管理人去履行。你们律师在船厂案件中虽不是破产管理人,却肩负着为破产管理人提供专业法律支持的责任,担子要你们自己去挑,我除了从程序上帮你们严格把控之外,所有决策和管理事项,都是要靠你们自己去推进。”

想来,庭长说的“负荆请罪”,可能是他看到我快被船厂案件压垮,却碍于程序无法伸手相助,心里过意不去吧。

酒桌散去时,组长第一次主动伸过手来跟我握别,仍用那个叼着烟嘴的嘴说:“事实证明你是对的!在后来决策的所有事项中,都证明你是对的。”

他没有继续往下说,我别过脸转身走了。一路狂奔,眼泪止不住地疯狂奔涌而出。

组长讲这句话时,我进驻船厂已过了188天。而他说的“所有决策”,都发生在进驻船厂到船厂重启的那64个日日夜夜里。在那段日月更替的时光隧道里,别说“你是对的”,哪怕组长眉头过一丝,嘴角扬过半分,或是有任何一件事肯放缓语气跟我商量半句,我也不至于在十年后的今天,还要翻出这段往事落笔成文时,依旧忍不住泪流满面。

故事将近尾声,脑海里挥之不去的,仍是组长叼着的烟嘴,和那张始终平铺着、看不出丝毫波澜的脸!

三十六计,走为上。写这个故事,也是想让自己真正走出这段往事,以此纪念那位曾经与我一起奋斗、争论,并肩指责、相互监督,最后却只在船厂重整成功庆功大会上匆匆一见的副组长;纪念那位曾跟我一样豪情满怀、气宇轩昂,却在一曲《满江红》之后再也没有见过面的外聘专家;纪念我在船厂重启之前那64个不眠之夜,纪念我们律师团队和会计师团队一同扛过来的千斤重压。

三十六章故事终了,我轻轻作别,不带走船厂的一片焊,不带走码头的一缕海风,只把那些年轻的倔强、不悔的日夜,细细铺展在你眼前,这是我们曾用青春焐热过的时光,是写给你的,也是写给那段永远鲜活的岁月!(本章完)


责任编辑:赵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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