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保持体力
随考察团前往青藏高原的路上，我就一直在想，传说中的高原反应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体验。在出发前，家人就一直叮嘱我：“从走下飞机的第一步开始，你就必须放慢呼吸，压住心跳，抬脚落步都要轻缓，每走三步深呼吸一次，吃饭时记得小口喝水，缓慢进食，如果发现鼻子有出血现象，哪怕只是一滴淡红血，都必须高度警惕，如果有头晕、头痛或身体乏力等任何不正常反应，必须立即找地方躺平并寻找专业的医护人员帮助医治。”
我稍显不耐烦，家人便加重语气：“想想你的女儿，她还指望你赚钱供她上大学，你可以自由奔放，生命和爱情你都有权自由放下，但家人希望你活着回来。”
飞机驾驶员技术极为精湛，引擎的轰鸣像被突然捂住的嘴，机身擦过地面的瞬间轻得不可思议，恍若蜻蜓点水，随即带着两侧气流的残影向前滑行，稳稳地停靠在自动旋梯旁。旋梯与机身的衔接柔得像没有接缝，机舱开门的刹那，我们竟感觉不到丝毫震动，恍惚间还以为那梯子本就是机舱的一部分。走出机舱旋梯后发现，全程几乎不用自己迈步，一段段自动扶梯载着人缓缓上行，连空气都像是被拉慢了节奏。无论是扶梯上擦肩而过的旅人，还是走出舱门后瞥见的机场景致，一切都慢得近乎凝滞，沿途的清洁工作人员在与我的视线碰撞时，要么直立不动，要么拿着扫把或其他清洁工具保持着某个工作姿势，连机场公共通行的电力车也是贴着地面轻轻爬行。
不知是我的潜意识里早认定青海的生活是慢节奏的，还是这片高原的节奏本就比低地缓上半拍，从下飞机那一刻开始，我仿佛进入了另外一个世界，一切都遵循着动画般的慢节奏。为贴合这份“认知”，也为遵守家人嘱托，我刻意放慢了所有生命体的节奏，包括行走、呼吸、心跳，甚至思考。
从宾馆窗口望出去，月亮离得格外近，天空中的云层倒不显得低，反而像星空一样遥远地铺在满天星斗的缝隙里。为了印证是不是我的视角出现偏差，我特意在洗完澡后轻脚轻手地走下楼，站在户外空地上仰头细看。深夜的天是种沉静的灰蓝，亮得不像全然入夜，倒像蒙着层薄纱的黎明。头顶的月亮果然离得极近，比寻常所见大了一圈，浮在天上晃晃悠悠的，真像只灌满清辉的气球。远处的星星挤挤挨挨，每一颗都亮得灼眼，比在低地看到的要鲜活不知多少，连星光落进眼里，都带着点沉甸甸的实感。
第二天醒来，摸了摸鼻子，没见血痕，身体也没什么异样。只是空气依旧滞重，哪怕有风掠过，也像掺了沙的泥浆，呼吸时总觉得胸口要多使几分力，吸进呼出都带着点滞涩。难怪这里的时间仿佛也被拉慢了，墙上的钟针明明指向九点，接我们考察的车却迟迟没动静。
将近十点钟时，一辆黑色的奔驰加长车才贴着地面缓缓滑过来，轮胎碾过水泥地发出“吱呀”的轻响。车门缓缓滑开，两个穿黑色正装的年轻人戴着白手套，先扶着奔驰车的门框，左脚、右脚，锃亮的皮鞋一先一后慢慢探出，在车旁笔挺站定。后排随后缓慢伸出一颗乌发的头，两个黑衣青年的白手套立刻双双迎上去，先是鼻尖从发丝下露出来，接着是双臂、后背，等双脚落地站直了，才看清这位老板比两个黑衣青年还高大魁梧。在两个年轻人同时伸出左手和右手指引向前后，老板才迈动脚步，步伐透着刚劲，但仍然是那种抬脚轻、落步缓的样子。
在老板的头刚露出车门时，与我同行的康总、洪总、宏总三位老总便快速站起身，快步如风地奔了过去。我因为牢记家人的嘱咐，所以慢慢起身，缓缓挪步，等走到奔驰车前面时，三位老总已经坐在车里面了，只有那位魁梧的老板仍挺拔地站在原地。老板缓缓伸出手，我刚要迎上去，车里的康总已经急了：“你能不能动作快点，让老板等你这么久。”
没等我来得及解释，老板已缓缓地挥挥手：“没有关系的，高原上生活节奏慢，慢慢来，慢慢来，不急，不急的。”
黑色奔驰车在空气稀薄的高原上缓缓前行，尾气似一缕淡烟，慢悠悠地从尾部飘散开。车窗外，空旷的原野上不时能看到小型龙卷风卷起地上的枯枝或沙土，在车窗两边螺旋式缓缓飘移。
奔驰车缓缓驶入一座宏伟的大门，然后在一长排空旷的办公楼大门前停下。我们考察团一行四人跟随着老板的脚步，不紧不慢地步入大厅。老板在中央那个巨型的沙盘前停下来，跟在后边的年轻黑衣人快步递上遥控激光笔，老板伸手握住激光笔后，先在整个沙盘边缘划了一个圆圈，才开口介绍，声音在空旷的大厅里带着轻微的回响：“我们整个项目占地1000亩，总投资超过1000个亿，建成后将成为全球最大的水泥厂，目前项目实际投资已超过100个亿，我们现在站的这个地方，是未来的集团总部大楼。”他用激光笔在沙盘上点划着：“项目总共分为五个区：办公区域的大楼已完成主体工程建设；生产车间分布在另三个区，分别为原材料堆存和分拣区、水泥生产大型组装设备流水线、包装储存及销售物流区；还有一个大型的配套职工生活区，包括职工住宅、配套生活设施、超市和商业区，预计员工总数将超过2万人，建成后将成为西部地区最大的商业综合城。”
参观完整幢办公大楼之后，我向老板提出：“我作为投资方共同委托的律师，希望能看一下贵公司的财务报表。”
老板高出我两个头还多，此刻正垂着眼帘俯视着我，像是在打量什么新奇物件：“看啥？看财务报表？”说完便没了下文，目光直直落在我脸上，既不挪开，也不再说话，仿佛要从我的神情里给“律师”这个物种归个门类。
我转头看向随行的三位老总，语气里带了些急：“我们在来之前跟明总商量好的，你们之所以花钱委托律师来做尽职调查，就是为了了解老板的财务状况和投资前景。我们刚才只是实地查看了资产的状况，公司的财务状况是律师尽调的重要内容，我不查看财务报表，回去怎么跟明总交代呢？”
随行的三位老总却都避开我的目光，闷头不响。沉默在空气里漫延了许久，康总才慢悠悠开口：“那你跟明总打个电话吧。”
我拿着手机走到远处，假装按了拨号键，举着手机贴在耳边“听”了片刻，才按下挂断键，合上手机盖走回来，跟随行的三位老总说：“明总说必须看财务报表，他没有一起过来，特意委托律师来做尽职调查，要求我必须尽责，否则不承担我的律师费用。”随即我转向老板，加重了语气：“明总是我们这个项目的大股东，他不同意投资，我们这个项目是做不成的。”
老板仍然从高空俯视着我的脑门。我仰头时，恰好望见高原的天空里，月亮竟在离太阳不远的地方挂着，而老板宽脸的嘴角微微歪了一下，突然发出一声怪笑：“律师你这个大哥大不错啊，在这高原山顶上，信号还这么好！”
我心里咯噔一下，下意识去扳开手机盖板，才注意到手机信号栏赫然亮着红色的“无服务”。在出发前收拾行装的时候，我就曾经因为带不带手机的事，跟家人发生过争论，家人说：“青藏高原的手机信号是靠卫星传输的，你的这款摩托罗拉没有卫星传输功能，在高原上只能用当地的大哥大或固定电话，你这款手机带去也没有什么用，还占地方，不如不带了吧。”
我当时却梗着脖子反驳：“在这个年代，有没有手机，显示的是一个律师的财富和社会地位。在高原上用不用手机不重要，重要的是要向我的客户证明‘我是这年头极少数拥有手机的大律师’，这叫行头，不是用来打电话的，而是用来代表身份的。”
刚才走到远处假装打电话时，显然是大意了。
洪总瞅见我脸上的窘迫，赶紧走过来打圆场：“如果财务报表在公司的话，就麻烦老板跟财务打个电话，让律师自己去看好了，您不用亲自陪同，因为我们还有一个股东明总没有来，这律师是他特意托付的，不完成任务，他回去交不了差。”
老板在原地没挪步，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目光顺着我刚才的视线望向天空的月亮，凝视了片刻才开口，问身边的黑衣年轻人：“财务今天在不在？”
黑衣年轻人答：“应该在的，今天星期三，贷款银行过来核资料。”
尽管老板高出我两个头，我还是从仰视的视角里瞥见老板斜着眼盯了那个黑衣年轻人一眼：“今天银行的人来？不是后天吗？”
黑衣年轻人快速领会了，立刻改口：“哦，不好意思，我记错了，是后天。”
我意识到这财务报表可能是不会让我们看了，便跟洪总说：“如果不能看财务报表，我这趟就算白来，回去你们跟明总解释吧，我已经尽力了。”
话音刚落，回头就见老板已经带着两个黑衣年轻人离开了。我正跟三位随行的老总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时，从楼上缓步走过来一位长者，跟我们说：“我们老板说了，律师想看财务报表，明天上午十点再来一趟公司吧，公司财务科长明天上午在的，今天下午没空，银行要核账。”
洪总从租车公司调了辆车，招呼我们上车找地方吃饭。在去饭店的路上，我问洪总：“这个老板派头怎么这么大，我们来跟他谈生意，他不跟我们打声招呼就走了，中午也不请我们吃饭？”
康总嗤笑一声接话：“你算个毛球，老板是上市公司董事长，福布斯富豪榜排前50，我们这点生意在他眼里只是小指甲里的尘土。他今天能亲自接待我们已经是很给面子了，连省里领导来拜访都要排队的。”
我没敢再刨根问底，心里默默盘算：能见到这样的大人物，也算是人生中的福气吧。借三位老总的宏福来了一趟青藏高原，见了大人物，长了见识，还没有遇到传说中的高原反应，已经是大富大贵了。这么一想，便一路没再讲话。
车行到青海湖边上，洪总在湖边找了一家饭店。吃饭的时候，随行的宏总轻声对我说：“慢点吃，少说话，在高原上生活要尽量保持体力，话说多了伤身的。”
从那一刻起，直到返程回家，我再没开过口。不全是为了节省体力防高原反应，更多是因为这趟高原考察，像块沉甸甸的石头压在心里，太多事值得琢磨。虽然我一路上恪守康总所讲的“不该问的事情别问”的原则，但作为一名律师，必须运用自身专业的法律知识，为客户避开创业过程中可能发生的风险，这应该是作为一名专业的法律顾问所应该遵守的职业底线，如果不问，可能会“不尽职”。所以一路上我都在思索，哪些是职业操守中“应该问和必须问”的职责性问题，哪些又是“不该问而应该保持体力”的职业边界呢？（本章完）
责任编辑：赵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