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9年12月5日午后,我们从平江县人民武装部出发,傍晚时分到达长沙,随即上了一列闷罐火车,一路向北再往西。于12月10日中午到达宁夏银川市,正式入列兰空雷达兵52团,开始我们的军旅生涯。
此时,正值中越边境自卫还击战激烈战斗进行时,可以说,我们是战时从军。离开家乡时,母亲拖着羸弱的身躯与我在农村老家门前告别,母亲拉着我的手,哭成一个泪人,她用嘶哑的声音喊道:“伢仔,你要回来。”这句话,我一辈子不会忘记。
我们从一个公社(现为乡镇)应征入伍的有几十号人,挤在一节闷罐车厢里。车厢四周还残存着清晰可见的猪屎,车厢里人多,温度升高,便散发出淡淡的臭味。作为农村兵,对这种熟悉的味道并不厌恶。我们在闷罐车厢里待了五天五夜,漫长的旅途,吃的又全是干粮,对人的身心都是极大的考验。
到达部队,我们在新兵连进行了三个月的训练。每天吃的是玉米碴子配咸菜,一天两顿,吃得满口跑牙,咽不下去。北方的食物填南方人的肚子,我们水土不服。大部分时间饿着肚子搞操练,但不管怎么样,我们年轻,都能咬牙坚持。
80年代初期,部队大裁军,我们雷达52团三营解散,我被分配到驻地甘肃的35团。从宁夏到甘肃,环境、生活更加艰苦。我新连队的驻地,位于中蒙边境的戈壁深处,甘肃金塔县最北边一个叫梧桐沟的地方。在这片大漠孤烟的生命禁区里,我待了两年。
梧桐沟的两年,是我生命中刻骨铭心的两年。“一年一场风,从春吹到冬”。残酷与孤独并存,生命与死亡交织。
梧桐沟是大西北广袤戈壁沙漠中的一个无地图标识的弹丸之地,东边是巴丹吉林沙漠和阿拉善沙漠,北与蒙古国毗邻,西接新疆哈密,南望祁连山脉,四周几百公里都是无人区。
初到梧桐沟,连队的老兵告诉我们,梧桐沟最缺的是水,由于连队无任何交通工具,生活供给全部由酒泉团部组织派送。这里的用水习惯,可以说是天下奇闻。早晨,老兵们洗完脸,将洗脸水倒入各自的桶里,进行沉淀,为晚上洗脚用,洗完脚后的水再沉淀,用于洗衣被。水经过三次轮回,最后倒在操坪里,夯实土壤。毛主席他老人家说的好,群众是真正的英雄,啥办法都想得出来。我到连队之前,连队已配有一部解放牌水车,每天从200公里外的金塔县城拉一次水和蔬菜粮食,同时将报纸信件捎回。我年轻时喜欢体育运动,几乎天天打篮球,我在连队两年从没有洗过澡。有时水车故障出不了车,或偶尔车在途中迷路没有按时归队,只能用雷达电报向团部求救。这就是我们梧桐沟雷达连全体官兵的生活境况。
环境的恶劣与生活的残酷,对于我们南方来的兵是一种极大的考验。这里没有树木,没有水气,一年到头难得遇到一两回哪怕是些小的雨滴,这里只有无尽的干旱与寂寥。黄沙漫漫,一眼望去,沙砾在阳光下闪烁,刺目而炽热。一年四季的风沙如鬼魅般伴随左右,我曾遇到过一次刻骨铭心的沙尘暴。那一天,眺望无边无际的旷野,沙尘暴从遥远的北边而来,齐天的黄色遮蔽了半边天空。大概过了一小时,地平线上被大风卷起的沙尘如同开闸的大坝,又如壶口瀑布滚滚向前翻腾的黄河水,那磅礴的气势令人震撼,令人窒息!老兵们指挥我们进屋,不一会,天骤然灰暗起来,只听到窗外狂风吼叫,飞沙走石打在房子上,噼里啪啦作响,房屋在震颤,似乎要被狂风刮走。我们关闭着门窗,室内还是黄沙弥漫,我紧闭着嘴巴,用鼻子呼吸,还是感觉满口细沙,鼻子被堵塞。三天两头的沙尘暴,是我们梧桐沟独特的自然现象。
但,我们梧桐沟有我们梧桐沟的精神。艰苦环境,锻造了我们坚毅的性格;漫漫戈壁,我们为国戍边,更懂得什么是家国情怀;大漠孤寂,我们有同甘共苦的战友;遥望家乡,落日霞辉中藏着我们的思念与牵挂!
梧桐沟几乎与世隔绝,周边几百公里没有人烟,一台水车是我们物质与精神的一盏明灯。每天的晚饭后,战友们三五结伴在营盘周围散步,大家都朝着一个方向——水车回程的远方。当远方黑点出现,战友们不约而同高呼:“车子回来了,水车回了!”天天如此,月月如此,年年如此。我们等水车回来,更盼望远方亲人的来信。那时,从连队发信回湖南平江山区老家,单边半个月才到,一个月只能互通一回音信。因而,我们回家信从不过夜。连队的生活,既团结紧张,又严肃活泼。连队的营房是土坯房,操场是戈壁滩,连队的卫生,基本上不需要值日安排,早起的战士早打扫,晚起的战士接着扫,一个厕所也一天要打扫多遍。水车拉回的粮食蔬菜,个个不闲手,争先恐后,哪怕只拿到一把白菜,也要参与其中。这就是梧桐沟精神,也是每个战士成长的基石。
梧桐沟是我生命中无限眷恋的精神家园,是我青春年少时抛洒汗水和热血的地方。我怀念他,我想再去梧桐沟,重温那段激情燃烧难忘的岁月。
退休后,重返梧桐沟的计划便提上日程。根据了解,我们曾经的连队搬到了金塔县城,梧桐沟已经荒废,没人留守。曾有战友想重游梧桐沟,到了金塔县,因没车没路,那里成了无人区,都退了回来,无人再去。心心念念的梧桐沟,我曾立下的誓言,真的无法实现吗?去年,我与岳阳日报记者苏世扬老哥聊天,聊到此生难能完成的心愿,他立马答应愿陪我前行。军人不怕死,记者也不怕死。两个不怕死的退休老人,实现了这次探险之旅。
2024年9月5日,晌午时分,我们俩到达酒泉后,换乘公交直奔金塔县。初秋时节,原野上的胡杨仍是生机盎然,与黄澄澄的戈壁产生强烈的视觉反差,黑河的水孕育了这片闻名于世的胡杨风景。此时树叶还未泛黄,游客暂缓到达。蓝莹莹的鸳鸯湖与金塔县城相伴,恰似江南画卷。这是我40多年前到过的地方吗?记忆的时光瓶彻底被打碎。通往航天城的高速公路从城边左右延伸,宽绰的街道,林立的高楼群,衣着时尚的金塔市民。一切旧貌换了新颜。我没有停顿,坐上出租直奔城西的雷达站。
见到门前两位值班的战友,我的心脏如鼓击,忽然加速,犹似见到久别的亲人。当得知我是连队的老兵,当班战士十分友好。我开门见山,介绍了我的身份与此行的目的。令人欣慰的是,雷达站王指导员没有半点犹豫,表示支持我的行动。更让我欣喜的是,指导员为了安全起见,指派站里的老兵徐亮与我们同行。当即联系地方的四驱皮卡。此时此刻,温暖在我全身涌动,感觉指导员就是我的血脉亲人。
徐亮军士长在梧桐沟待过两年,如今仍在军中服役,曾在军事比武中得过大奖,是技术尖兵。他是一级军士长,金塔雷达站的兵王。徐亮个头中等偏高,由于常年风吹日晒的侵蚀,肤色显得有些黝黑,每一道褶皱都展示出军人的威武。他很少主动讲话,直觉就给人真诚可信。徐亮1999年入伍,宁夏中卫人。1980年我在52团,曾在中卫南台子9连实习过三个月。徐亮知道这个地方,离他老家很近。这种机缘巧合一下子拉近了我们的距离。徐亮告诉我四年前他去过一回老营房,路线虽有些复杂,但大方向不会有问题。
当天晚上,我在金塔县酒店将这一消息在梧桐沟老战友兄弟群发布。顷刻间,金塔与全国各地的梧桐沟老战友同频共振,火爆了一个晚上。
9月6日上午8点30分,我们如约赶到雷达站,徐亮军士长、皮卡魏师傅、我与苏记者四人,启程向梧桐沟进发。
前一天晚上,战友们在群里千叮万嘱,要求我在每次变道发一个定位,好让他们下次来时能找到路。乡村机耕路七弯八拐,手机无数个定位转发出去。我询问徐亮,是这条路吗?徐亮笑而不答,我顿时明白,魏师傅大路不走走小路,就是省过路费。害得一帮战友傻乎乎与我共享位置。我连忙要他们将之前定位全部删掉。
大约行驶了一个多小时的小路,终于上了宽绰的柏油大道。徐亮介绍,这是金塔县北海子一条东西走向的新修公路。又走了一会,司机停了下来,路边有一块十分陈旧的木质指路牌。上面字迹已模糊不清,走近一看,“梧桐沟由此去→”依稀可辨。按路牌指向,隐隐约约有车道痕迹。魏师傅说:“这是去梧桐沟的老路,20年前我曾经走过。”徐亮摇头说:“走不得走不得”,显然,前几年徐亮去梧桐沟没敢走这条道。徐亮说要先上215省道,魏师傅明白,不走老路要弯200多公里,先前讲好的700元车费不够,要加钱。此时,我还在乎钱吗?我请徐亮做主,最后850元成交。
215省道几乎全程穿行于戈壁沙漠,大部分路段没有信号。我干脆通报战友,信号不通取消定位。我们大约在215行驶2个多小时后,前方出现分路路牌,路牌分路标识“X795”,徐亮用军事坐标定位,确定走X795。从215上X795,一路上基本没碰到人,我开始有点担心,弯了这么远,路上也没有加油站,能到达吗?能回吗?好在X795没走太久,前方出现建筑,走近发现已到马鬃山边境派出所,派出所路边有一路牌,左边指航天城,右边指梧桐沟。此时正是中午时分。我们没有歇息,继续往前走,徐亮说话了:“周局你看周边环境,有熟悉点吗?”他一点醒,“有了,前方的一线小山包,就是我们连队水车经过的地方”。徐亮又说:“请注意右前方,马上出现营房了”。一会,营房的轮廓终于出现在不远处。此时,我的心开始飞翔……
回来了,终于看到你了。想你念你几十年的梧桐沟,我又回到了你的身旁。苏记者直直望着我泪湿的双眼:“老弟,哭一场吧”。
营房已是残垣断壁,天顶全无。据徐亮介绍,93年营房曾经扩建,在老营房的前面,建了两排砖木结构的新营房。过去的土坯老营房,只剩下三堵残墙。我环绕新旧营房走了两圈,战壕隐约可见,连部、各班住房,基本能找到位置。当我走近那三堵残墙,用手抚摸着墙壁,心在说:朋友,还认识我吗?43年前,我就住在你的身边,你这破损的躯体一定要坚持住,往后还有战友会来看你。
这一趟特殊的旅行,苏世扬老哥为我壮胆同行,他挥笔填词一首:
《西江月·陪思维老弟到肃北》
四十年前卫戍,大漠深处情牵。
梧桐沟里雷达站,思维得偿夙愿。
虽剩残垣断壁,现场直播犹欢。
难忘当初战友情,戈壁风沙存念。
2025年8月27日于湘北白土山居